公元1933年12月05日凌晨,在烟波浩渺的长江上,一艘客轮在刺骨的寒风中正艰难地从上海驶向南京,船上的旅客们大都被寒风逼得躲进了船舱中,更不用说有那些个闲情逸致去欣赏长江两岸的江景了,因为还有两天就是传统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而轮渡又是由南而北行驶,越是往北走,两岸的景致就越是萧瑟,草木枯黄,万物凋敝,又是在凌晨,人们困乏,江中昏暗,也根本看不到什么景致。或许凌晨江中的渔火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偶尔零星的几个旅客从船舱中走到甲板上或是透透气又或是抽一口香烟,又匆忙地钻进了船舱继续睡个囫囵觉,江风刺骨,凉风嗖嗖地往脖颈里灌。
甲板上的人换了几拨,只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甲板上来回徘徊,戴着眼镜,衣着单薄,沉默不语,在甲板上夜灯的照耀下,一脸倦容透露出些许颓废,双眼无神地望着江水发呆。偶尔有几个出来透风的旅人好心提醒他:“小伙子,你站在这里好久了,进去睡一会吧,别冻着了。”
年轻人苦笑不语,依旧望着江水发呆,当船行至采石矶时,突然,他猛喝了几口手中瓶子里的酒,大声朗诵着德国诗人海涅的名诗:“
死亡是凉爽的夏夜,
活着是痛苦的白天,
天黑了,我进入梦乡,
白天使我很疲惫,
一棵树长到我坟墓上面,
年轻的夜莺在枝头歌唱;
它歌唱纯洁的爱情,
在梦中我也听得见。”
吟罢,年轻人狂笑一声,纵身一跃,跳进了滚滚的江水之中,汹涌刺骨的波涛瞬间吞噬了他柔弱的身躯,不见了踪影。
甲板上零星几个旅客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痴愣了半天,待有人反应过来之后,开始大喊起来:“不好了,有人跳江了,快来人啊……”约莫过了两三分钟,甲板上聚的人越来越多了,甲板上的人们睡意全无,刚走出船舱的人们揉着惺忪的双眼,面带愠色,嘟囔着:“吵什么吵?还要不要人睡了?”,当听说有人跳江了,也立刻打起了精神,加入了讨论之中,客轮上逐渐喧嚣躁动起来:“这人是谁啊?怎么那么想不开?”“这大冬天的,还是凌晨,也没办法救啊。”“别提救了,两三分钟已经过去了,人早就没了。”说什么的都有。
船上的工作人员开始排查这位跳江的旅客的信息,不一会儿,就有了结果,跳江的乘客是三等舱旅客:朱湘。工作人员清点了朱湘遗留下的物品:半瓶没喝完的酒,有两本书,一本是海涅的诗集,一本是自己的著作,还有一份小点心,一份没投递出去的求职履历。
不一会儿,船中便传开了死者是一个名叫“朱湘”的年轻人。
谁是朱湘?人们纷纷议论着。
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问船上的工作人员:“他的履历上是不是写着安徽太湖人士?”
“是”。
年轻人愕然道:“啊?真的是他?唉……”
“你识得此人?”
“不识得,可是,我知道他,他是我们当代很著名很著名的一位大诗人,我很喜欢读他写的诗。比如《采莲曲》。所以,我对他的生平履历了解得还是比较多的。没想到,今日有幸乘坐同一艘客轮,不仅无缘亲见先生一面,却是这种结果……”
人们听年轻人这么一说,都聚拢起来了:“说说这个朱湘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年纪轻轻就跳江了呢?”
年轻人道:“先生是颇具才华的一位诗人,他可是出自于大名鼎鼎的清华大学呢,留过学,不仅如此,他还是“清华四子”之一哩!在清华大学的校园里他可是一位文学名人呢,二十岁出头就出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夏天》。更是被大文豪鲁迅先生称为“中国的济慈”。”
“看样子这是一位读过大书的人,多好的前程啊,为什么还会选择自杀呢?”一位旅客不解地问道。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唉,这可能与他困苦的人生境遇相关,也有几分跟他骨子里的个性相关。”
有一位旅客催促道:“快说说”
年轻人望着江心缓缓说道:“先生生于官宦世家,他的父亲和叔父可是前清进士呢,父辈都是当官的,他父亲更是头戴二品顶戴,可以说出生时的家世是很好的,这么跟大家说吧,薛南溟大家都知道吧?”
“这船上多数是上海江苏的乘客,谁不知道薛南溟啊,他可是我们江苏的大老板啊,仅工厂里的工人就有3000多人,无锡的荣,唐,杨,薛四大家族之一啊。薛老爷子四年前刚去世。”一位旅客回答道。
“这朱湘的亲二嫂就是薛南溟的女儿。”年轻人说道。
“这年头能跟薛南溟攀上亲家的,家世肯定错不了。”人们议论纷纷。
“可惜,先生的母缘不是很好,三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1914年他二哥跟着去世了,1915年在他十一岁的时候,父亲也过世了。临终之前其父就把先生托付给先生的大哥照料,可是,这位大哥并不是先生的亲大哥,而是其父亲堂兄的孩子,过继过来的,这都不要紧,关键是这位大哥比先生年长28岁,且脾气极为暴躁,经常打骂先生,久而久之先生就养成了一种孤傲逆反的心理,而且自尊心极强,也极为敏感。也正是因为在这种家庭条件下成长,也导致先生进入社会以后,人缘极差,他曾经写过七万字的文章骂闻一多。跟很多文人都处不到一起去,梁实秋更是直接说他是神经病。跟徐志摩,胡适等人反目成仇。不仅他跟其他人处不到一起去,就是跟自己的亲兄弟也多是交恶,感情淡薄,结婚那天,他大哥要他行跪拜礼,他不从,大哥气得打断龙凤烛,而朱湘则是带着新娘子拂袖而去,离家出走,后被其二嫂劝回,住在二嫂家。”
“他家世这么好,那他的妻子也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喽?”一位旅客好奇地问道。
年轻人望了一眼这位旅客,缓缓说道:“你错了,先生与其妻子倒是有一番故事呢!先生的妻子是先生未出生时,其父亲指腹为婚的人家,先生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有一天其大哥突然带了一个女孩去找他,要求先生与这个女孩结婚,先生呢?是接受了新式思想教育的人,看不上这个没读过几天书而且传统的女子的,根本没有共同语言。于是乎,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他大哥拿他没办法,就把这女子带走了。后来,先生辗转至上海工作,闻知这女子因父亲过世,兄嫂霸占家产,将其赶出家门,女子流落上海,靠给人洗衣为生。朱湘得知此消息,心理感觉自己纵使千般不愿意,从情理上也应该去看看她,于是乎,就找到了这姑娘,姑娘见到朱湘,半天才缓缓说出一句话:“谢谢你来看我,我很好。”
朱湘看到她如此落魄,竟有几分歉疚,心里暗暗琢磨,待我经济状况好转了,一定资助你。再后来,待朱湘经济好了点,再次找到了这姑娘,朱湘说了一句话:“嫁给我吧”。后来,还给这女子改了一个名字,叫做“刘霓君”,本质上说,先生是因为可怜同情刘霓君才跟她一起结婚的,本以为这二人不会相处得很好,因为思想差距太大,可是,恰恰相反,先生对刘霓君的感情从最初的同情最后竟然演变成了爱情。爱得一发不可收拾。可谓是如胶似漆,纵使先生出洋留学,也几乎是一日一封信问候妻子。只是听说,最近两个人的感情不是很好。是因为经济原因闹的。”
“奇怪?门户那么大还会闹经济危机啊?”一位旅客质疑道。
“前边说了,先生是自尊心极强的一个人,结婚以后,就需要赚钱养家,而先生呢?沉迷于诗歌中,不可自拔,虽然诗名满天下,可是,写诗又不能解决温饱问题,先生的人际关系又差劲,所以,事业一直不太顺遂,经济状况不太好,一直都是先生教书,刘霓君在工厂里做工,小家庭的生活勉强维持,生活一度制肘,甚至有一个孩子是因为缺奶而饿死。一到家里缺钱的时候,夫妇两个人就陷入困顿了,这时候刘霓君也会发几句很正常的牢骚,比如,怪先生没用啦之类的话,其实,这些话都挺正常的。”年轻人解释道。
“照理说,这清华大学毕业的,又是留过洋的总比我们没读过书的人好找工作吧?”
“理论上确实应该这样,可是先生在清华读书时候,过度痴迷于文学,又特别喜欢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早餐吃饭三次点名不到,被清华大学开除了,先生也根本不在乎,他说,清华单调爱钻分数,学什么都是隔靴搔痒,所以,清华大学的毕业证他并没有拿到。后来出国留学吧,因为不堪外国人歧视,两年内换了三所大学,后来,连毕业证也不要就回国了。
回国后,在朋友的帮助下在安徽大学找了份工作做英文系主任,薪水挺丰厚,可是去年又因为主张与同事不同,愤而离开安徽大学,后来流浪至武汉,北平,上海,杭州,都没有找到工作。估计这次去南京又是去找工作的。因为时局不太好,安徽大学的工资不能按时发出,先生又找不到工作,家里几张嘴等着吃饭,先生自尊心又特别强,估计是心理感觉自己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孩子,还不肯同流合污,不喜欢媚俗。最终在重重压力之下,导致了先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言罢,年轻人呆呆望着江心,聚拢的人们无不摇头叹息,江上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人群后边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年轻人,你知道这朱湘的生辰八字吗?”
年轻人转身看到一位拄着拐杖穿着长袍的老者,回答道:“这我便不清楚了,只是知道他生于1904年甲辰。”
老者满脸失望,突然一位工作人员打扮的中年人言道:“刚刚检查他私人物品的时候,在其书籍里夹着一张类似族谱版式的纸,上边好像记录了。”
老者对那位工作人员微微躬身:“可否告知老朽?”
工作人员满脸难色,经不住老者百般哀求,工作人员又回船舱查了查那张纸,不一会儿回到甲板上,对老者言道:“朱湘生于光绪三十年甲辰四月初六酉时。”
老者连生称谢,步履蹒跚地走进船舱,从行囊中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娑娑地在纸上画着什么,约莫三五分钟笔停下了,望着那张纸发呆,不停地摇头。
过了一会儿,人们陆续走进船舱,有几个好奇的人儿凑到老者身边,看那满纸的格子,像是在算命,又好像不是。
突然,一个人说道:“老先生,你这不是用的子平八字,而是用的紫微斗数吧?”
老者抬起头,看了那中年人一眼:“是的,这年头知道紫微斗数的人不多了。”
“命盘上怎么说的?”
“巨阳在迁,地劫落命,其人不合于世,命壬而落空宫,迁却落丙,壬者,天梁星化禄,丙者天同星化禄,天梁,老人星也,主传统,丙者,娃娃星也主革新,二者同聚一人身上,造就了这个人本身就是矛盾的,而壬趋理想主义,而丙趋幼稚,利写诗创作,不利混迹江湖。其人执教师范,英文极佳,出国留学,皆与命迁相关。禄权其聚父母,又会昌曲在父之官,父亲官居二品也是在情理之内的了。”
“这兄仆线左右昌曲贵人吉星汇聚,不都是说朋友众多,得人相助嘛?而刚刚那位年轻人说他人缘极差,不仅跟社交圈的人交恶,而且还跟自己的兄弟也闹得不合,这命盘错的吧?”一个留着一撇小胡子戴着礼帽的男人说道。
老者抬头望了他一眼:“学过紫微斗数?”
“看过几本这方面的书。”小胡子回答道
“这命盘倒是丝毫无错,初学者易犯此类毛病,你只看到了命盘中的三合表象,而没有看到其中的四化脉络,只要牵涉到两个人际关系,都需要用四化来把宫位串起来,譬如,朱湘之命,左右落兄看起来固然是好,但这也仅是静态的垂像,他家兄弟便有6人,若将姐妹计算进来,更是多,这便是左右之功用,然则,若论及兄弟姐妹与其关系,则需要命与兄同时四化方能定夺,兄弟禄权照命,其兄对其不是不爱,只是管教甚严,而,命忌冲兄,则其与兄不合。兄化忌自冲作何解呢?其早年丧母,继而丧兄皆与此相关。再审其仆,昌曲同在,社交圈多是文人雅士,然,其宫干落一丁,化忌冲命,命又忌入仆,两不协调。故而,其人际之差明矣。唉,老朽参悟几十年紫微斗数,始终搞不明白,为何世人喜爱这昌曲同宫组合,朱湘被清华大学开除,留洋海外数次转学,最后连毕业证都放弃了,岂不是这昌曲同宫作祟?”
“老先生,能不能看出来他有水厄之像?”小胡子继续问道。
“能,其水厄之像虽非正格,亦可窥出一二端倪,其损亦在兄友,铃,昌,陀,武,四星聚于一条线,且落四墓宫,正格的铃昌陀武亦是取四墓宫,四星齐聚并不甚可怕,可怕之处,在于武贪之宫落一丁干,丙子丁丑,涧下水是也,碰纳音为水亦可勉力支撑,可恨之处,其落一丁,巨门忌,巨门者,气管是也。今年是民国二十二年癸酉年,此宫动了。”老者捋了捋长须缓缓说道。
“那他找工作不顺怎么看呢?”
“这个看看其大限吧,严格说来,此命并非大穷之命,走到了困顿的大限上了,大限忌落大官叠本忌冲命,事业困顿之像。唉…年轻人,人生谁没有个沟沟坎坎的,何必这么想不开呢?”老者缓缓说道。
“那……”小胡子刚想再问,还没说出口,只听有人喊道:“南京到了,去南京的旅客准备收拾一下下船。”
老者笑了笑说:“我要下船了,慢慢体会这张命盘吧。读千本书不如读千张盘,修行修行,只修不行,何谈修行?”
船停泊到岸后,老者随着人流消失在人海之中,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方。
船上的工作人员开始想办法联系朱湘的家属,刘霓君听到朱湘自沉的消息后,悲痛欲绝,赶紧通知了打捞局,寻尸未果,只得葬一个衣冠冢。几天后人们才知道,朱湘从上海去南京的船票是其借二嫂的20块钱买的三等舱船票,船上遗留下的小点心,并不是为自己买的,那种点心是妻子刘霓君最爱吃的点心。
刘霓君顿失支柱,始终无法从爱人自沉的痛楚中走出来,想离开这片伤心地,于是乎,她带着自己与朱湘一起生的孩子四处流浪,湖南,湖北,云南……有人说她无力抚养两个孩子,将孩子托付于人后便出家为尼了,也有人说,她最后流落到了昆明,靠给人洗衣服为生,总之,她的下落已然成谜。
几十年后,中国大陆出版了一本书名叫《民国四大情书》风靡一时,(朱湘的《海外寂霓君》,徐志摩的《爱眉小札》,鲁迅的《两地书》,沈从文的《湘地书简》。)这四人唯一没有出轨的只有朱湘一人,而经济最拮据的也只有朱湘一人,相处之中最幸福的也只有朱湘一人,彼此两人文学修养差距最大的也还只有朱湘一人。可能,最疼老婆的也只有朱湘一人了。然而,他始终没有支撑下去,带着对妻子孩子的歉意跳入了滚滚长江之中。
天妒有情人。
本文大抵符合朱湘生平,船上老头算命那段是小编胡诌的。命盘分析是认真的。